熊逸亲述:我一以贯之的读书方法论

从去年看到这个专栏的课程目录时就被震撼到了,课程要在一年时间通读52本思想经典,从数量上来说相比于得到上的《每天听本书》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但书目类别上却有很大差异,《每天听本书》更侧重于实用类别的书目,而本课程是中西方思想类的书籍,且作者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52本书,且都是中西方经典书目,能做好吗?一年下来,算是又见识了一位学贯中西,且能把知识讲得浅显通透的世外高人。这个课程是值得多听几遍的,有时间也会整理笔记。

下面是他在课程结束时自己亲述的文稿,以下是原文:

发布时间:2018-05-21

宝宝,你好

我是熊逸。你已经跟我一起用了300多个课时,啃下来50多部重量级的中西方经典。希望所有知识都已经内化成你的一部分,希望你已经实现了课程开始时候对自己的期望。

我不太擅长和人交流,讲话会紧张,请多包涵。我很感谢转述师田龙老师,是他的专业和努力给这个课程加分不少。还要感谢“得到”的各位同仁和《熊逸书院》的同学们。同学当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李盈和成洁同学,天天都在发表高质量的留言,还有周周同学,总有稀奇古怪但很接地气的见解。

我这个课程形式上是以古代经典为线索,本质上是以好奇心为线索,所以,并不带有任何的价值倾向和工具思维。我愿意深入剖析古代经典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又如何塑造出我们的社会和心理,但我不会像很多人那样情绪化地把它们奉为圭臬,过度寻求它们的现代意义和指导价值。

我的读书方法论是一以贯之的:要想理解一个点,先要理解整个坐标系,而理解坐标系,最好是把重要的原典一部部通读下来。更重要的是,不要预设立场,不要让情绪左右你的判断。这当然是一种相当耗时耗力的读书方法,只有在极端条件下才可以成立。所谓极端条件,就像电影《海上钢琴师》或者茨威格的小说《象棋》呈现给我们的那样。但是,以那样的代价取得那样的收获,其实也不值得多数人羡慕。

在知识的天穹下,每个人不过都是井底之蛙,没有例外,但井口的大小和拓展井口的欲望造就出人生的不同。我把我自己在极端条件下仔细测量过的天空用粗分辨率画成星图,希望能在你发现了任何一颗新星的时候,可以快速而准确地定义出它的位置,理解它存在的意义。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好了,我又要说起我和万维钢老师关于佛学的那次对话。当时在我准备做出回应的时候,其实有点手足无措,因为要讨论的主题恰好是我接下来要在“佛学浅谈”和“《人间词话》的哲学基础”这两个系列里想要重点论说的,我真不想那么早就剧透,而且,当时也不太适合发表长篇大论。所以思来想去,我选择了从语言哲学的角度对佛学的“无我”观念提出了一点质疑。但现在,当你认真跟下来上述这两个系列之后,你自己完全可以从一个更大的坐标里,从这个坐标的更多维度里来理解先前那个论题了。

你会知道,即便现代心理学和神经科学否定了自由意志的存在,也不足以说明“为什么佛学是真的”,因为在佛学的发展当中,关于世界和人生的真相,出现过五花八门的流派和彼此争锋的观点,实在有太多现代科学的前沿结论既可以在佛学里找到战友,也可以在佛学里遭遇敌人。如果追本溯源的话,那么具体到自由意志的问题上,佛陀本人悬置不论,或者说不置可否,这是你在“十四无记”的相关内容里已经了解到的。

换一个角度,当你熟悉了西方文化传统,你也可以从哲学、基督教神学和当时被称为自然哲学的科学里找到对自由意志的否定论说,然后论证出“为什么哲学是真的”,“为什么神学是真的”,或者“为什么自然哲学是真的”。但如果要想让结论成立的话,你必须给出更加具体的限定,改口说“为什么某些哲学、某些神学、某些自然哲学是真的”。但是,你应该知道,就算哪天新的学术研究证明出相反的观点,也就是证明了自由意志的存在,你依然可以维持自己原有的结论,只需要把支持结论的证据从这种哲学换成那种哲学,从这种神学换成那种神学,这就够了。

同样在“无我”这个问题上,东西方的关注点其实有些差异。佛学体系里主要关注的是“我”是不是一个独立自存的生命体,又能不能,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西方神学主要关注的是,自由意志究竟是不是善与恶的源头,是不是通往天堂或地狱的门径,而西方哲学主要关注的是,到底有没有足够扎实的证据可以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相关问题是,哪些知识才是切实可靠的知识,未来是不是被历史预先决定了的,世界的真相是不是我们注定认识不到的。

所有这些问题直到今天也没有确切的答案,最底层的逻辑仍然摆不脱从直觉得来的公理。人们一度以为笛卡尔做出的“我思故我在”是一个可靠的认知基础,但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思”非但证明不出“我在”,就连“我思”本身也是可疑或无法证明的。那么,现代心理学和神经科学是不是真的证明了宿命论或者机械决定论的成立呢?我们还是应该抱持一点审慎的怀疑,因为从现阶段的研究来看,它们只是让古老的威廉·詹姆士焕然一新,或者仅仅证明了我们的神经传输速度并不如原先想象的那么快,而距离对“无我”的证明或证伪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两种相反的读书思路

读书需要同时掌握两种相反的思路,一是化简为繁,从一片新生的树叶看出底层的庞大根系;一是化繁为简,在眼花缭乱当中把握到最核心的脉络。我在以上关于“无我”的这段内容里用到了第一种思路,而在理解了庞大的根系之后,我们还需要反过来应用第二种思路,拨开各种语言和概念上的迷雾,一路约分到底,找到最大公约数。然后你会发现,以上一切问题的最大公约数就是“因果律”这三个字。因果律到底是客观事实还是我们想象当中的关联,对因果律本质的理解到底在不在理性的边界之内……这些古老的问题常常在改头换面之后焕发新生。

但是,这些顽强的思考对我们的实际生活有多大用处呢?

它们是文化当中的奢侈品,就像钻石一样,很高冷,很迷人,也很无用,偏偏卖得比我们生活所必须的东西,比如水,贵出无数倍。当你开始追求奢侈品,并且乐在其中的时候,你一定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正好可以借这个话题简单谈谈我本来想讲但没能讲到的几本书,这回来用化繁为简的思路。

刚刚提到的那个钻石和水的悖论是18世纪苏格兰经济学家约翰·劳(John Law)提出来的,后来被亚当·斯密引入《国富论》,从此广为人知。生命离不开水,但水很便宜,钻石几乎没用,但贵得惊人,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经济学家们对这个悖论给出过各种解释,但我自己的理解很简单。你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你刚刚从沙漠旅行归来,再不喝水就要死了,你珍视你的生命,这时候宁愿用全部家产来换一瓶水喝。于是你用最后的力气喊道:“一瓶水!一瓶水!用我的王国换一瓶水!”很多人迅速围拢过来,每人手里都拿着水,竞相压价,结果你只花了一块钱的市场价就轻松买到了水。

水的价格在极端情况下当然也可以很贵,比如当你被困在沙漠中心的时候。

不仅是水,在极端情况下,就连空气也会变得很贵。《国富论》提到过开采银矿的成本:矿坑挖得越深,供应新鲜空气的费用就越高。只不过斯密并没有把这件事和上述悖论联系起来。至于钻石为什么值钱,这在我已经简略讲过的凡勃伦的《有闲阶级论》里边可以找到答案,简单讲,人们除了需要满足基本生存需求和奢侈享乐之外,还需要“炫耀性消费”。

所以,钻石和水并不构成悖论,道理很简单:第一,供求关系决定一切;第二,价值是主观的。

我早年读过萨缪尔森的《经济学》教科书,对开篇的一段闲话印象深刻。萨缪尔森提到经济学界流行的一个讽刺,大意是说,你只要教会一只鹦鹉“供给”和“需求”这两个词,这只鹦鹉就能成为一名经济学家。这话虽然只是笑谈,但我逐渐理解到,“供给”和“需求”的关系不但是经济学最核心的脉络,同时也是我们理解社会变迁最应该抓住的主线。

《国富论》和《有闲阶级论》讲出了最本质的经济原理。前者从社会角度讲,后者从心理角度讲,两者相辅相成。《国富论》指明了最有效率的经济模式,但我们竟然发现,那些老牌的自由经济国家纷纷背离了斯密的传统——最常见的形式,对内是各种政策偏袒和工会管制,对外是各种贸易壁垒。为什么会这样呢?一个更深入的问题是:如果对斯密传统的背离竟然成为一种普遍而长久的状态,这难道不是“自然选择”或者“看不见的手”导致的自然结果吗?

《国富论》有一段著名的推论,大意是说如果一个家庭在买东西的时候知道货比三家,总是去买最物美价廉的商品,那么在国家层面上也应该这样做才对。但现实常常相反,这到底为什么,你可以回想一下我们在学霍布斯的《利维坦》时,从中找到的启发,让政治学经典帮我们理解经济学原理。然后你会知道,主权国家之间的关系是一回事,大市场里的家庭购买者和他们的商品提供者之间的关系是另一回事,所以斯密的以小喻大并不成立。

而当我们认真观察家庭购买行为的时候,会发现在越窄小,越封闭的市场上,买家对物美价廉的需求就越低。比如在一个小县城的熟人社会里,你的购买行为会受到很多情感因素的左右:你从不去那家最物美价廉的米店买米,因为米店老板家的孩子欺负过你家孩子;你总是去一家质次价高的豆腐店买豆制品,因为你虽然心里不肯承认,但总有一种神秘力量驱策着你,让你很想多看老板娘一眼。没错,价值总是主观的。然后,只要你数数看世界上有多少个国家,你就会发现国际关系反而更像一个小县城或者小村镇里的熟人社会,尽管彼此缺乏熟人社会里的血缘纽带和亲密感。从这个角度来看,斯密的以小喻大反而是在以大喻小,而斯密在当年致力于推翻的重商主义,在今天依然是很多人心里最牢固的常识,而怎样的常识造就出怎样的价值意识。

“无用”的价值

当我们从熟人社会的社群关系来理解经济现象,《有闲阶级论》也是一个很好的参考。这本书有两个没能说透却至关重要的道理,一是所谓价值,是高度主观的东西,二是所谓炫耀性消费,与其说依赖于稀缺的奢侈品,不如说依赖于那些怀着羡慕与忌妒的心情仰望炫耀者的人群,而这些人无时无刻不想跻身于炫耀者的行列。人们会用各种手段来争夺社会位阶,不仅是人,群居动物莫不如此。

你只需要想到自己读小学的经历:好孩子用成绩博取同学们的羡慕,坏孩子用欺凌收割同学们的畏惧,两者在成就感上其实并没有多少差别。老师和家长总是教育坏孩子说欺负人是不对的,即便坏孩子真的明白了这些道理,也很难改邪归正,因为他的资质不足以在学习成绩上和好孩子竞争,却最容易在欺负人这件事上所向披靡。你可以回想咱们课程里提到的,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里基于叔本华哲学做出的推理,人不但“要活”,而且“要赢”,不但要满足“生活之欲”,还要满足“势力之欲”。所以,如果说禁止少年莫扎特学习音乐是残忍并且事倍功半的,那么禁止坏孩子欺负人也是一样的情形。

改变的办法当然也有,那就是找到一个不但更省力,还要更容易见效的让坏孩子获得成就感的途径。“主观价值论”可以应用在儿童教育的问题上,这也算是我这个课程一直主张的跨界读书的一点效用吧。

我们于是还可以从这里再做出一个推论,那就是经济学理论在社会上的成功与不成功的应用,以及在何种程度上得到应用,又在何种程度上与现实背离,很大程度上并不取决于它在自己体系内部的合理性,而取决于社会学意义上的“关系攻略”。

要想更深入地理解这个道理,社会学家牟斯的经典之作《礼物》是一个很好的门径。我们很容易理解“礼尚往来”的社会关系,但还有一些礼物是只往而不来的。有些人就是甘做冤大头,只付出而不索取,每次聚会都要抢着结账。在现代大都会里不容易有这样的人了,而在传统的社会关系里,他们的数量其实远比我们想象的多,这是你从儒家礼学的内容里可以推想到的。这样的人虽然不索取,但往往会获得优势地位和更高的话语权。所以你会在历史上发现,非官方的慈善事业很难发展起来,慈善家花钱竟然比赚钱还难。

话说回来,人们背离自由经济还有另外的缘故,这缘故同样出自与生俱来的天性,那就是对可控感和目的性的渴望。要理解这个道理,你只需要看看无论文化与科技多么发达,人们对占卜和宗教的需求从来不会减弱。

你可以回想一下奥克肖特的短文《巴别塔》,文章把国家比作一只船,但这只船是这样行进的:“在政治活动中,人们是在一个无边无底的大海上航行;既没有港口躲避,也没有海底抛锚,既没有出发地,也没有目的地,他们所做的事情就是平稳地漂浮。大海既是朋友,又是敌人,航海技术就在于利用传统行为样式的资源化敌为友。”

这样的大船一定是斯密喜欢的,但船上的多数乘客一定不会喜欢。如果你就是乘客之一,既不知道这只船飘向何方,也看不到有船长和船员整天忙忙碌碌地掌舵、扬帆,你一定会陷入迷茫,坐立不安。船长如果足够聪明的话,会让自己和船员们假装忙碌起来,还要主动制造各种危急处境,以增强乘客们对自己的依赖感,使所有人更容易服从自己的权威。他同时还要注意不能让乘客们太悠闲,哪怕打发他们毫无意义地把箱子搬过来再搬回去也好,免得他们胡思乱想。你可以回想一下课程里关于汉朝典籍《淮南子》的一篇内容(14.5),看看劳民伤财如何有助于社会稳定。

如果你还想循着这个脉络继续深入下去,那么我推荐哈耶克的《致命的自负》。是的,是这本不太知名的书,而不是大名鼎鼎的《通往奴役之路》和《自由秩序原理》。你可以把《致命的自负》看成对《国富论》的一种改变维度之后的印证,而这两部书又是从社会和经济层面对达尔文进化论的一种印证。

这样讲很容易使你误以为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诞生于斯密的《国富论》之前,其实刚好相反,是《国富论》启发了进化论。更重要的是,斯密和达尔文讲的其实是一回事。你完全可以把《国富论》看成人类社会版的《物种起源》,也可以反过来把《物种起源》看成大自然版的《国富论》。斯密那只“看不见的手”放到自然界就变成了“自然选择”,达尔文的“自然选择”放到经济社会就变成了“看不见的手”。如果不把人类看得比狮子、老虎有任何高贵的话,《物种起源》和《国富论》完全可以合二为一。

那么,人类的自然秩序会不会把我们带入臭名昭著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呢?启蒙主义思想家孟德斯鸠的名著《论法的精神》提出过一个和我们熟悉的“无奸不商”截然相反的论调,那就是“贸易促进道德”。用今天的博弈论知识来理解就很简单了:孟德斯鸠所谓的贸易并不是指一锤子买卖,而是特指重复博弈。这就像常识使我们知道的:居民小区里的餐厅在大概率上比旅游景区的餐厅更可靠。

在这个问题上,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会从另一个角度给我们很好的启发,而这本书是你已经熟悉了的。你会从我们这个化繁为简的脉络里发现,《互助论》所展示的正是从供求关系和人类作为群居动物的天性来探究社会的本质,尽管它的论证强度被作者的理想主义情怀冲淡了不少。

但没关系,被冲淡的部分正好可以用《有闲阶级论》来填补。

然后你也许还会想到,从《有闲阶级论》的角度来看,订阅我这个课程是不是也属于一种炫耀性消费呢?也许不是,因为你仅仅像我一样,对世界充满好奇;也许是,因为越是没用却昂贵的东西才越能展现人的价值。

我未来的计划

过段时间,我会针对某一个主题,去做更深入、更系统的新课程。“佛学”和“唐诗”这两门课已经在筹备中了。在我看来,中国传统文化里,唐诗和佛学正好分别代表着感性之美和理性之美的极致。所以,你也可以把这两个系列看成一组相反相成的思维训练,唐诗的世界可以增强你对感性之美的敏感度,佛学的疆域可以带给你烧脑的刺激。意会与言传,两不偏废。

另外,后续只要有新课程发布,我都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如果有什么特别想要分享给你的新知识,我也会加餐给你。

在跟你暂别的这个时候,我想起了1950年代的一首英文老歌《神龙帕夫》(Puff the magic dragon),这首歌说的是一个名叫Jackie Paper的小孩子在神龙帕夫的陪伴下度过了美好的童年,但小孩子总会长大,旧的玩具总会被冷落,于是“彩色的翅膀和巨大的圆环被其他玩具取代,从一个灰暗的夜里开始,奇迹不再出现。神龙帕夫停止了它勇敢的嘶吼,伤心地垂下头,绿色的鳞片如雨点一般散落。失去了Jackey Paper的陪伴,神龙帕夫再也不去樱桃小径上玩耍了,孤零零躲进了山洞里。”

好吧,我并不想说得这么煽情,所以最后用一个知识问答来调节一下气氛。我的问题是:在今天的内容里,我隐含地用到了两个典故,你能够发现它们吗?“欢迎在留言区写下你的看法”,我真有点舍不得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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